"Thought is only a flash between two long nights, but this flash is everything."

---Henri Poincare

2022年5月22日星期日

纪念我的父亲

原文于2022年5月22日发于本人管理的微信公众号。

2022521日,小满,上午930分,父亲永远离开了我。

 

父亲在2020年下半年突发胃出血后确诊为了恶性癌症,我将他转来上海仁济开刀,而后化疗半年多他回去老家镇江。后来因为指标一直不太稳定,来来回回上海治疗多次。但在今年4月父亲确诊了癌症转移复发,此时上海处在疫情封城的状态,只好联系转入了东部战区总医院进行治疗,第一次治疗结束,回镇江没几天,病情就开始急转直下,父亲的呼吸逐渐困难,最终离开了人世。

 

父亲出生于50年代,在我02年来上海读大学之后,父亲经常在我面前笑称自己出生在上海松江,他才是正正经经的上海本地人。前几年翻了翻祖父的履历,确实在建国后有一段时间担任松江县什么政治部主任,估计大致也真的应该是如此的。后来祖父调到江苏军区,在经历完那个大时代的颠沛流离,最终一大家子大多数人在镇江落地生根,也是我出生的地方。

 

在那个大时代里尚未成年的父亲去了河北保定的第三十八军参军,从此部队生活在他的生命里留下了深深地烙印,任何跟部队相关的事物出现时都能感受到父亲流露出现的明显的喜爱。在这两年左右附近经常来上海治疗的相处中,我注意到他没有戴着我给他的所谓瑞士名表,而是更喜欢戴着一块印着八一的军表。并且父亲连他的微信名字都叫五九式,一直也没有跟他聊过这个五九式是他当坦克兵时候开的59式坦克,还是59式手枪。

 

转业后,父亲也回到了镇江,进了中船体系下这所大学担任职工,就再也没有离开过直到退休,与工作换来换去的我是截然相反,也不知道他每次听到我说又换工作了是怎样的心情。祖父在部队,而祖母当时是镇江的一个国营老厂厂长,我母亲一直号称自己是这个厂的厂花,所以也不知道是不是有什么暗箱操作,很木讷的又是刚转业的父亲娶了母亲,生下了我。

 

也许那个年代里工作和家庭基本都混在一起,又是在大学这样的院子里生活,所以小时候的我经常跟着父亲去单位、时常带着我出差,但对父亲的工作却也没留下太多深刻的印象,只有一些模糊的片段:比如,一段记忆是有次父亲带着我出门,在开车的时候前面一辆大卡车的轮子上飞出来一块板砖,砸碎了我们的前挡风玻璃。幸运的是,卡在了方向盘的背后,不然也许很早就要成为一场惨剧;还有一段记忆是父亲跟校长书记之类去了外地出差,然后传来消息他们的车在盘山公路上出了车祸,几乎快要翻下悬崖,后来学校接了他们回来,而我是跑去了校长办公楼前接他。关于父亲工作的记忆都是类似这样的琐碎的片段,没有什么在现在的我看来非常精彩刺激的故事。父亲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做着普普通通的工作,也许因为年纪太小就进入部队,也许因为那个大时代错过了读书的年纪,父亲的文化水平在我看来自是不高,而且父亲一直都不是一个善于言辞的人,更别提善于经营这样的八面玲珑这样的较高技术含量的心眼活儿了。不过小时候有段时间,最期待的是夏天跟着他出差去到千岛湖,坐着船在湖上乘风破浪,父亲会给我买路边的串烤小鹌鹑,晚上坐在湖边看他们跳进湖里游泳,那时候感觉这真是美好快乐的生活,以至于到今天,偶尔出去撸串时候看到烤鹌鹑,还是会想起这些儿时的时光。母亲说过,父亲在三四十岁有段时间身体很不好,但那是当我不想爬楼梯,要他把我抱上楼的时候,父亲依然会背着我爬上五层楼,累到自己气喘吁吁爬不起来,然而我对父亲有这样身体状态的日子一点印象也没有,父亲也没有自己提过。

 

父亲对我读书,几乎从来没有过什么要求,父母都不是喜欢强加他们的想法给我的人,儿子考的好的时候他们也会在外面不加掩饰的自豪的吹嘘,考的不好的时候我也不会感觉到来自他们对我的任何变化。镇江是个小城市,那个时候的镇江更加的小,我就读的小学和初中恰好都在军分区那边,离祖父祖母部队的房子很近。学校和我家就只隔着我父亲就职的大学,大约在小学四年级之后,我就开始自己上学和放学了,风驰电掣的骑车穿过大学校园。我读的学校都没有住校安排,所以那时候中午经常是去祖父祖母家吃午饭。至于为什么有时候让我去那边吃,有时候又让我回家吃,后来年纪大些了想想可能是那时候脾气还比较爆的中青年父亲跟自己的父母会偶有矛盾,闹脾气了我就得回家吃午饭,缓和了我就可以就近去爷爷奶奶家吃饭吧。我有时候在想,也许过几年我也会慢慢的改变,那时候跟父母的关系会亲密起来吧,可惜父亲已经走了。

 

祖父也许是因为经过战争年代身体本来就不太好,也许是在经过那个大时代之后精神也崩溃过,在我的记忆里祖父很早就瘫在了床上,到后来也确诊了帕金森,那时候母亲经常在祖父那边照顾,我也就常常在那边呆着。祖父在97年的时候走了,我刚上初中,依稀记得父亲说过这样就得有人照顾妈妈,反正后来我们就从学校搬到祖父那边的二楼,一直住到高中或许是为了让我能有个安静的环境准备高考才搬回了大学里面。记忆中差不多从那个时候开始,原来脾气火爆的父亲在照顾自己的母亲的岁月里,变得越来越温和。也是从那时候开始,父亲作为子女中的主要人员来负责照顾祖母,二十多年一直如此。随着祖母年纪越来越大,脾气越来越差,父亲没有太多怨言,在父亲退休之后还经常因为晚上在那边值班的姑妈一个电话说感觉老太太有点不太好,父亲半夜穿上衣服就会跑过去,绝大部分情况也只是虚惊一场。这几年估计是考虑到祖母也近百岁、心脏起搏器理论上也快没电了也不适合再开刀换了,父亲会不太适当的说些今年老太太可能不太行了的话。但如今父亲的母亲还健在,父亲已经先走了。

 

我与父亲最大的冲突是在填报大学志愿的时候,赶上了不知道是不是中国唯一一届的高考大综合,并且成功的在大综合中的政治题目上几乎全部答非所问。到了估分填志愿的时候,虽然全国的大学都能去,但那时一门心思只想一辈子搞数学研究的我就想确认自己能不能确保进数学系。几乎一直以来从不干涉我的选择的父亲建议还是填家里熟悉的上海交大,而我觉得选择更有保障的中科大数学系更稳妥,同时觉得相比交大更方便毕业继续申请数学专业出国深造。其实父亲除了这次给了比较明确的建议,也并没有强迫我选交大,而我是自己拧巴在了自己考试失手的悔恨和数学系这个问题上可不自拔,在叫志愿表之前,不停的跟父母争吵,吵到父亲也好多年没有的吼了我。最终我虽理解他们的想法,交上的是那份填了上海交大的志愿表,但从学校回家后,我就躺平彻底绝食了几天,急的父母和家里其他人都来看我。但在这些事情都过去多年之后,父亲也很少去问你现在是不是觉得自己选对了之类的,也没人会主动再提那次绝食的事情。大学开学的时候,父亲开着车拖了一堆东西送我到了上海,甚至把我的自行车都运了过来,惴惴不安的看着我开始了人生第一次离家生活,我看的出来,他们当时觉得我可能很快就要坚持不住了,母亲甚至提出不行就在学校旁边租个房,她来照顾我。当然,这一切都没有发生。六年半之后,也是父亲开着车从研究生宿舍接走了前一晚散伙饭喝的宿醉的我,为防止我路上继续呕吐,把我在宿舍洗脚的盆也带上了,塞在了我的手里。而那辆已经极度破烂但却一直没有换的自行车,终于结束了它的任期,留在了宿舍的门口。

 

在离开镇江读大学之后,跟父母的交流更加的少了,那时即使假期回到家里,也都是沉浸在网络、恋爱和极偶尔的学习之中,只有偶尔吃饭打开话匣子的情况下,会跟父母说些自己当时的想法,大多数还有些反动,他们也不会过多的去评价,听我慷慨激昂的说完之后,只会在最后补上一句收尾,让我这些话在家里说说就算了,出去就别说了。当时的我是觉得,你们是经历过那个大时代的人,被搞怕了而已。

 

父亲几乎从来没有干涉过我的人生抉择,无论是学习、工作、生活、是否入党、出不出国、恋爱婚姻、信仰、人生规划等等几乎所有的事情上,他都没有主动干涉过,但在我提出需要帮助的时候,无论多么不易他都会尽可能的去满足我。在如此放任的亲子教育下,我清晰的记得父亲曾经很认真的给过我一个建议,对任何事情都不要太沉迷。也许因为给的建议实在是太少,所以我在这件事情上记得太清楚,自认为也认认真真的做到了。无论是对于世俗常说的金钱、权力、地位、名誉等等从来都没那么在意,对几乎所有的人、事、物都可以说非常的随缘,也许因为这样,最后只对觉得弥足珍贵。换言之,一个人可以轻描淡写的度过自己无人问津的平凡人生,我也不希望通过刻意的利用和坑害别人来换得自己所想要的东西。我尚无法断言我的一辈子,而我父亲的一辈子,就是如此度过的。

 

随着我年纪越来越大,父亲在每次大家庭聚餐的时候更多成为了一个聆听者,也许他已经不再担心当年那个一心想做学问、没什么自理能力的儿子已经能够自己活下去了,也更不用担心儿子在经济上无法自立还需要他的支援。在他退休的时候我回镇江给他买了套房,是希望改善一下他退休的生活,父亲很开心很认真的装修了这套房子。但父亲这样天生劳碌的性格并没有在住进新房之后过上我希望的每天晒晒太阳喝喝茶,偶尔去做做他喜欢的活动的生活,还是每天起早贪黑的去照顾脾气越来越难控制的奶奶。

 

父亲是一个乐观的人,虽然在我看来积极乐观到有点傻,乐观到了不求上进;父亲是个不喜欢跟人产生冲突、因为自己的事情麻烦别人的人;父亲是个喜欢存在感,希望自己的定位是对周遭很重要的人,但实际又常常让他失望,但他就一直的这么的相信着,相信奶奶没有他照顾肯定不行,相信单位没有他事情都玩不转,相信整个大家庭没有他就散了。而我却是一个笃信这世界缺了谁都继续转的人,有时候看着他辛辛苦苦的吃力不讨好,我就想说为什么搞这些事情,自己舒舒服服不就得了。以至于在父亲癌症手术当时看起来稳定了z之后,我跟他说的最多的就是,你现在是个癌症病人,你化疗完回去也不能再跑去照顾奶奶了。

 

21号早上7点多,母亲打来了视频通话,在点开之前我也大致明白这代表什么,父亲费力的睁大了眼睛看了我一眼,很快就闭上眼头也歪了过去,再喊他时他努力的想睁开但已经不行了,想必之前的努力已经是他最后的气力。今天凌晨我睁着眼,在想父亲弥留的时候想到的会是什么?是想起他在部队的青春年华里驾驶59式坦克的激情岁月?是他转业后娶妻生子的幸福时光?是他这些年在单位中工作的高兴或是不忿?是他照顾他的母亲的这二十多来年的点滴片段么?还是想到了自己儿子并不是跟自己特别亲密的那种遗憾?是对自己离开后老伴失去自己照顾之后的担心?以我对父亲的了解,我觉得他可能还在担心我们,担心所有人的未来,而我多么希望他最后能想到自己人生里面那些最快乐的时刻。

 

父亲其实是个对生活充满热爱的人,我很少会听到他抱怨,在我经常对很多跟自己无关的事情都忿忿不平的时候,他似乎总是能平和的去接受很多发生在自己身上的现实;父亲是一个用力爱着这个地方、爱着自己的小家庭和大家庭、爱着自己父母的人,在他的想法里,总是别人需要他去做些什么,而不是他希望让别人去帮他做些什么,无论这样自己会多辛苦,我感觉他总是以此为乐。而每次倘若我挑开他的话匣子,问问祖父祖母的经历、问起他在部队的故事,他就会像插上电的吉他一样开始欢快的述说。在他的话里大部分人都是挺好的人,父亲对自己的父亲母亲和整个家庭都充满着自豪,在我面前鲜少去提及那些家长里短的内部矛盾。在他的眼中,并不在意谁混得好谁混得差,只要是他的朋友一旦谈及基本都是热情的口气,跟别人怎样的好,别人帮过他什么等等。哪怕是别人混得好了跟他走得远了,也基本不会听到他的抱怨。自从我毕业之后到香港风波、新冠疫情这些烂事之前,我大约每年都带他们出境转转,每到一个新地方父亲总是充满好奇的到处转悠,而在经历过最初的新鲜感之后,父亲最终得到的结论基本都是这里真的是不如大陆啊,因此也遭受过我不少的白眼。也许是他对生活和家庭的这种近乎单边的热爱,让他有着我难以企及甚至难以理解的包容。

 

我的父亲是一个很普通的人,普通到实在没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可吹嘘,我眼中的他,是一个努力着、甚至挣扎着想给身边的亲人、朋友带来快乐和幸福的人。父亲年轻的时候是会下厨的,后来因为工作关系都是我母亲负责了,这几年在家里聚餐时候他常说,等我照顾完奶奶,我就把烧菜捡起来,以后每天做饭给你们吃,如今这已经是父亲对我确定违约的承诺了。

 

以前很多时候我认为我不像父亲,我的人生的大大小小的选择都是我自己做的决定;我比父亲更追求世俗的享乐,比他更多一些的能适应这光怪陆离、纸醉金迷、勾心斗角的世界;我也远无法想象自己一辈子只为了家庭里所有人的生活而操心而不关注自己想要的快乐能不能实现,也许父亲最大的快乐就是如此吧。到了这个年纪经历多了、看过很多人和事之后,我又觉得自己离父亲并不远,我远比很多人对利益得失看的淡得多,在心中几乎没有利益得失是真的放不下的;我喜欢真实纯粹的人和人之间的关系,纯粹为了获取利益的交往我往往也很难坚持下去;而且我也跟父亲一样,希望我的存在,对别人、对事情是有增量帮助的,而不是单纯插入一脚分取利益;而当经历的事情已索然无味、关系已腐化变质的时候,无论尚留有多大的利益都可以潇洒地转身离去。我想,看似父亲什么都没有刻意的去教给我,但在共同度过的岁月里生命已经用他的刻刀在我的身上划下了相同的纹路。

 

我的父亲叫蒋卫平,出生于195543日,我,是他的儿子。